文/Fancilonely
自我大了些后,便去父亲理发的“贤士发廊”理发。
“贤士发廊”开在理发一条街上,不靠东也不靠西,被众多小理发店包围着。这些小理发店都是外地人开的,通常摆设着落地镜,洗头的靠椅,染发的设备,明亮的大灯,挤作一团。它们的墙面十分白净,挂着一大串的美发照片,店里一年四季放着欧美的流行音乐。当你踏上这条街时,这些小小的店面像野草一般冒出来——它们开了关关了开,没人在意。“贤士发廊”可不是这样!它的店面五六间打通,黑色的墙壁上间隔挂着西洋的灯饰。拉开门,老板娘操着乐清方言,正监视着理发店的周转,她会从吧台旁起身,走向排班表。你往左边看去,空闲的理发师坐在靠墙的一排椅子上,通道过去是理发的一排排隔间,尽头是电梯门,通往2楼;往右边看去,正在候客的洗头妹正靠在洗脸台边唠嗑。
站立片刻,你才能感受到肖邦的音乐正从四面八方传来,淡淡轻轻地,在嘈杂声中若隐若现。偶尔,这里的忙碌会急停:总监跨进店门,在门边取下自己的大衣,走向电梯。其他员工纷纷放下手中的一切,向他问好——总监常要提拔人打下手,这无疑是一份美差。
我走进发廊时,老板娘拉动排班表上的磁石,把⑨号的磁石拉到工位上。⑨号站起身,搭着我的肩走向他的座位——⑨号总是一个人洗剪吹。他的工位很特别,在右边的一个小角落里。他总是和善而木讷的样子,外表和善,为人上看着很老成。套着一件肥大的⑨号球衣,穿着米色的休闲裤的他,在众多穿着西装革履的理发师中,显得格格不入。“先洗一把。”他喃喃道,说着去取他专用的洗发水——为了区别发廊提供的普通洗发水,他把这些洗发水堆在放在堆毛巾的框子高处。他把这些洗发水取下来,排成一排,交替混合使用,洗完后,整个人都会神清气爽。我坐下,他打开抽屉,抽屉里用布袋分门别类排放好了所有的工具。他摸摸我的头发,挑出合适的推子梳子剪刀剃胡刀,再套上理发衣,就开始了。十几分钟里,他随便理理发聊聊天,再洗一轮吹一会,很快好了。我常吃了晚饭就去理发,有时会碰见⑨号的父母亲。他们一个收废品一个搞清洁,骑着三轮,经过门口,敲敲玻璃,示意⑨号一会儿回家吃饭。
“下次可别再叫你爸妈来了。”老板娘用不耐烦的口气说道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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⑨号有几个老乡,在街上最多的“时代美剪”做活。“当年我从嘉兴学成去找工作,拉了他们几个来这当学徒,那是我就是末号⑨号。这几个家伙,学成就跑去自立门户了,老板娘快气疯了都。”在门口那一圈空闲的理发师里,⑨号几乎不和同事们讲什么,他总说自己招了几个坏事的,最低的收费,别人都看不起他。我有次说:“努力工作不就行了吗?”“哪里排我的班喔,我坐着就行了。”他苦笑着。
这天端午,我和⑨号早上电话约好,晚上去理发——他说今天放假,白天和老乡们去漂流。晚上,我走进发廊。“今天没上班。”老板娘倚在门边吃着晚饭,门厅只开了一盏灯,发廊黑洞洞的。“⑨号约好了说现在来…”话音刚落,有两个人走了过来。我望去时,老板娘嫌弃道:“搞什么鬼,湿成这样。”一个人扶着⑨号艰难地走着,他俩浑身湿淋淋的,想必那位是个老乡。可是…“他跟我们去水库漂流,艇漏了,不会水,他推我们上岸时腿伤着了。”这个老乡用方言夹杂的普通话比划道。我这才看见他的右腿肿得跟瓢似的。“那今天别理吧,去医院看看是不是骨折了。”我说。他满脸疲惫,“来了就理吧。”我们一同走进发廊,老板娘的声音微微颤抖,“我说过你不能踏进这门的…”她指着⑨号的老乡说,“今天…就算了吧。”
“有没有理发的?”突然,一个醉醺醺的老头钻了进来,“有没有?”他吼了一声,大家都吃了一惊。“今天歇业,明天再来。”老板娘平静地说,准备打发老头走。“呸!”他朝老板娘啐了一口,吓得她连连倒退。“你这人怎么不讲理…”老乡说,“没有理发的…”老头一只眼瞪着他,“那个…那个你。”他指着⑨号。“嗯,我是理发的。”⑨号轻声说。“你是最好的…啊?”他比起手点了⑨号一下。老乡一脸难色,老头叨叨着,“你去一去。”他说着往口袋里摸了摸,往吧台上拍了一沓钱。老板娘望了望,“那就准备一下就理。”老乡插嘴道:“我来吧,他腿伤了。”老头子昂起头,瞪了他一眼,“你行吗?逞什么能?”⑨号让老乡扶着他,去取自己的工具。而老板娘示意老头去洗头。我跟着他,想看看老头搞什么名堂。
这时,⑨号斜转去换衣架,那边,老板娘走上前去,耳语了几句,⑨号挑了挑眉,给老头子套上理发衣,老头坐下后,⑨号进了洗头房间,他穿上了总监的大衣。他们拿来了工具和几瓶洗发水,扶老头躺下。“太高了,不舒服。”老头子嚷嚷道,“稍等…”⑨号艰难地俯下身子,调试椅子的高度。“嗯——”老头子哼了一哼。⑨号打开了水龙头,调到适宜的水温,“太热!太热!”老头一直抱怨,知道水已经调到全冷才依。先浸润过几遍水后,⑨号揩了一层洗发水,只一下,左右手不多不少都抹匀了,伸下去,从两边抹向中间,又绕回两边,如一支圆舞曲,不一会儿,老头凌乱不堪的头发就理顺了。第二大把水冲下来时,老头子头上云海一片,他发出舒服的哼哼声,闭上双眼,脸部的肌肉松弛了。⑨号的手隐于云后,兵分两路归来,又摆成阴阳分合的阵法,来回摩挲着。在云海散尽之时,⑨号又取另两种洗发水来,一层棕黄有点儿白油点缀。老头子吁出一口气,这是冰凉的洗发水又一次覆上了他的发丝的缘故。⑨号调小了水量,挪移开两颊以上的发丝,前后揉动。这样再开大水量,头发望风披靡,乖乖平向前去。然后⑨号急作出云追月的架势,左换右,右移左,遮去大把的水,便立从两边留下来。忽然,他的手平缓下来,,优哉游哉地绺下去,顿时,云消雨霁。老头就势坐了起来,“好…好…”这时2,有许多残余的水珠开始滚落。⑨号接过毛巾,从下裹上去。他的目光炯炯,停留在耳垂与额头上,硬是没让一滴水落下去。
老头子张着嘴,一口一口地吁着气,醉意似乎没有那么浓了。“这边理。”老板娘指着最亮堂的①号座位。⑨号搀扶着老乡,和老头一同走去。这时,门被推开了,总监迈进门来,气喘吁吁的样子,“我来理。”他翻找起自己的大衣。我看见⑨号的目光黯淡了下来,本来强打的精神也消沉了下去。他准备脱下大衣,要还给总监。
老头子的脸上又浮现出了不快的神色。“就他来,不用你。”他一屁股坐在椅子上,开始闭目养神。⑨号顿时又精神百倍,他怯怯地看了总监一眼,总监哼了一声,嘴角微微一笑。⑨号取出放好的梳子和剪子,变花手似的提起来转了个圈——这是他每次正式开始的惯用动作。“来,坐。”总监示意我坐下,似乎邀请我享受这一表演。⑨号把梳从两端左右推进,配上剪刀细细地修理,保持总体的对称。过了一会儿,他正准备上推子时,老头开始瞌睡起来,脑袋猛地向前一侧,幸亏⑨号眼疾手快,放掉梳子,轻轻扶起他的脑袋。“没,没睡…”老头子嘟囔着。他睡眼惺忪地翻了翻眼皮仿佛清醒了。⑨号慢慢地把梳子穿入后脑勺上方的头发,老头子突然一甩头。“不要这样理,这样…”一边头发险些被推下来,幸好只擦了点边,但梳子把老头扯醒了。“你怎么…啊?”老头子高声几句。⑨号更是小心,他决定从最困难的两侧入手。老头子双耳边发丝很长,一直顺到脖边。他一边用梳子背抵着耳朵,一抹一抹,收割起了雨后的田地,再用另一把小剪子绺几下,由低到高依次平整。处理好两边后,老头子睡熟了些,⑨号略略扶着椅子歪下头,剃平老头子边缘的头发。老头子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,他就收了手,用海绵拂几下。
这是充满危机的演出,⑨号一直沉默着,却用他的工具吟唱着丰收的旋律。他移动很是不灵便,但活力之火燃烧在他的全身,倾泻于他的指尖。总监脸上洋溢着赞许的微笑,连老乡的神情也舒缓了,他整理着用完的工具,生怕和⑨号放在桌子上的东西弄混了。⑨号就一处一处侍弄着,不多久就抚顺几下。终了,他掂量几眼——整体非常自然,他拈起剃刀,磨了磨末端的毛发,再把上缘悉心地弄平滑。拿起吹风机有序地扰动头发到两边。老头子这下才如梦初醒,瞅了瞅镜子。“可以了……”⑨号还示意他洗一洗,“不用……”老头子趿拉着鞋子,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出门去。“慢走啊——”老板娘喊道。
“还理吗?”⑨号说。
“理。”
“那我走了啊。”总监接过⑨号递来的大衣,摆摆手。“明见。”老板娘在柜台后向我们点了点头,老乡上前,扶着⑨号。这时,⑨号他爹骑三轮经过门前,放慢了速度,“吃饭啊——”他的声音如此悠长。“老爹欸,你那小子手艺可以啊。”总监拐了个弯,不见了。老板娘连连赞同,笑眯眯的样子。
“我们待会儿一起去吧。”⑨号对老乡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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入秋了,经过一个夏天的装修,“贤士发廊”重新开张了。又是挂横幅又是大酬宾,人满为患。我一进门,左右两个排班小姐同时说欢迎光临,把我吓了一跳。她俩一个看排班表,一个给我取号,安排我坐下等候。虽然人很多,但捏着⑨号的取号纸,我的心安稳了下来。
一会儿,一个洗头妹领我去洗头。她似乎是个新手,一会倒了太多洗发水,一会又不小心把水弄的很烫。她正揉着,忽然又想起了什么。“哦那个自然精华洗发水要用不?纯天然的有机成分——”“不了…”晕头转向的我被一条毛巾盖住了脸,这才从苦难中脱身。一个陌生的理发师走近前。“来这边…”我坐下来,正怀疑是不是坐错了地方。这理发师和⑧号吵了起来。“做你这用东西打什么紧?你都下班了……”我不好开口问他什么。
这之后,我就去“时代美剪”理发了,价格不变,师傅很认真地理着——就是那位老乡理我的头。我问问⑨号去哪了。
“九哥啊,听说他随总监北上开店去了。”
“不是啊,九哥不是不理了吗,听说他搞了个网店开开。”正在给一个客人洗头的师傅说。
“他这种人不会经商,之前他爹好像病了,他带他爹去上海医,现在也没回来。”
“九哥他跟我们没啥话说,他具体干什么我也不清楚。”老乡说。
总之,我再也没看见⑨号。
《<理发>创作谈》
《理发》其实是我几年前想到的一部短篇小说。在我家乡的小镇,有一个很多外地人居住的狭长的巷子,开着二三十家理发店,我就姑且叫它“理发一条街”。⑨号理发师是我前年之前去的理发店最末的理发师。这里理发店发展的传统,是这些理发师回乡拉几个小毛伙子,赤手空拳来当学徒,最后自立门户或者留店发展这么一个传承的过程。这条街,估计就是这么形成的。但是,大理发店不是这样的,它的一套系统中,不仅有上流的部分,也有小理发店水平相当的极低收入理发师的存在。大理发店一般不收学徒的,它的人员补充基本上靠一些二线城市的理发学院介绍优秀毕业生。这就是为什么老板娘会为几个学徒自立门户而耿耿于怀的原因。理发学院的出现,使小理发店的传统逐步解构。在这个时代变革的背景下,⑨号,一位来自理发学院的优秀毕业生,身怀过硬技艺,却被老板娘限制了发展。这种怪事确实值得反思。本小说并没有完全遵从现实,不过提及的情节都大约有其事。始终不变的一点是:⑨号不知所踪,在他的老乡和主顾的视野里消失了。
载于《灵芝:奇谭》2022年总第一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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